别等了，出拳吧。

1

老金六十岁生日当天动了肝火，击溃了来犯的二十九个混子。用的是打下体的阴损手法，滋味可想而知。

派出所的小赵带着卫生所的两位实习生赶来解围，一个劲嘟囔，这是何苦呢，何苦呢这是？

老金叼着烟斗蹲在猪圈里抚摸难产的大黑猪，说，我一直坚信，下三滥的手段是惩戒下三滥的最好方式。好歹是人，非要跟猪较劲，你说有意思吗？

小赵问，是跟猪较劲吗？

老金说，猪圈是我家的一部分，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，跟我较劲就是跟猪较劲。你悟性差，看不懂这些也正常。

小赵说，五十间猪舍，五头猪，不养也罢。招商引资是大事，也是大势，你不要不自量力螳臂当车。

老金眯着眼吐了好一阵烟，冲两位实习生招了招手，说，好歹披着白大褂，来，干点正事。

两位实习生面面相觑，步履蹒跚踱了过去。

所幸，母子平安。

老金大喜，上了小赵的侉子去见刘总。

刘总新换了秘书，办公室焚的香不再刺鼻，又额外供奉了一尊来路不明的菩萨，五官凶煞，裙摆摇曳。

刘总直言，我是个赌徒，碰巧总赢，赢到空虚。我最近进山拜了高人，我决定要修佛，不一定能成，但值得一试。权当解闷，没什么关系。你是习武之人，碰巧还是高手，要搁古代，你就能体会到我的心境。你笃定我没胆量杀生，你才敢一再造次。其实你错了，我不是没胆量，我是不想，因为我要修佛。这么说，你懂吗？

老金点点头。

刘总说，咱都是为了了事，不是为了生事。你要一百万，我给，但你得亮出点本事。

老金在屋里转了一圈，接触了三样东西。一张纸，一尊佛，一缸鱼。

入夜，佛前灯灭，鱼死，纸碎。

刘总痴痴的说，操，这绝活值二百万。

身下的秘书娇嗔，去你妈的，人家明明是无价之宝。

2

老金赶着一群猪进了山，住了小半年后昭告天下，金家拳开门收徒，凡有意者皆可前来，衣食无忧，若能留下，一日得钱一百。规矩是，马步先扎一年。

仅此一条，已成了无数门客闯不过的关隘。

小金是个例外，竟也成了唯一的例外，这让老金多少有些遗憾。

聊胜于无，只能认命。

老金告诉小金，死并不可怕，可怕的是等死的过程。金家拳的根基在于防守，不在于进攻，判断力是重中之重。看破对手意图，击破对手行动，让对手绝望，继而崩溃，即可。

老金还告诉小金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万物。金家拳是一门杂拳，融汇了各路拳法的精髓，重速度和力量，不重套路。

小金说，这拳法毒。

老金说，万物未动，心已出窍。这道理浅显，你不应该不懂。

小金汗颜，觉得师傅高深莫测。

偶有进山比武者，双方也是点到为止，很少有白热化争斗。

看多了，难免心痒。老金懂徒弟这点心思，安排着试了几次手，均以惨败收场，还差点搭上性命。

见过生死，心性自然持重了些。

练了十年，小金终于砸中了师傅后背一拳。

老金知道，该结束了。

沉默着喝过一场酒，一拍两散，谁也没回头。

这份决绝，正是老金所向往的。

3

生活再次变得寡然无味，猪一头头死掉，花一朵朵枯萎。老金开始着手给自己打造棺材，心里念叨着要慢一点，手下做起活来却是飞快。

惊蛰夜，下了一场软绵绵的雨，老村长故去，老金被请去主持葬礼。他惊诧，自己竟然成了村里最年长者。

七十，古稀，五脏六腑被裹挟进荒芜之地。

他跟年轻人拼酒，努力赢下，用骄傲的姿态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问，知不知道我金家拳有多牛逼？

没有人理他，都醉了，包括他自己。吹唢呐的师傅妄图挣扎着再来一嗓子，结果脆生生摔烂了鼻子。甚至连狗都没了啃骨头的欲念。多无趣。就因为酒。

他破天荒在梦里遇见了小金。饮茶，过招，泡脚。一切如往昔。以沉默起，以沉默止。

慢悠悠醒来，扎了马步，冲了冷水，泡茶时得到消息，小金死了，可能被剁成了肉泥喂狗，也可能被扔进了海里喂鱼。

报信者是南方归来的嫆妈，做的是皮条生意，自然精通各路消息。

生死是大事，草率不得，须亲自求证，再行了断。

老金沉了沉心，没多问，给了嫆妈两根金条。叮嘱她送一根给偶尔出现在县东头老粮店门口摆摊算命的瞎子。

嫆妈问，他算出来你徒弟要死？

老金问，谁能不死？

嫆妈说，哎，我操，是这个理。

4

翠姨在翠柳巷口做了五十年云吞面，从未洒过一滴汤，今夜不仅洒了汤，还煮烂一个云吞，只因意中人出现。

她六十六，一生未嫁，只因眼前这个男人几行潦字，世事无常，若有缘，定南下娶你。

耗尽半生，骤然重逢，不觉间已老脸绯红。流连于门前的几只流浪猫似懂非懂的唱起了欢愉的歌。

问，还吃素面？

答，吃不了辣了，香菜香葱也免了，卧俩鸡蛋就行，少搁盐。

做完面，静静看着他吃，细细咂摸往昔光阴，多半已记不太清，到底是老了，斗不过滴滴答答的时间。

吃干净，剔牙，漱口，燃上烟斗，坦言，我来，是为了徒弟。人死灯灭，得有个说法。

说，无所谓为谁。生死是劫数，乃天命。你想要说法，得有人肯给。何必呢？

答，徒弟死了师傅不管，做鬼会被看不起。体面了一辈子，临了不能委屈自己。

说，世道不同了，拳脚上不了台面。同辈人都已死绝，后生们不懂规矩，你占不到便宜。

答，得试试。

忙到后半夜才收摊，翠姨带老金去了程记药铺。说明来意。对方回应，老规矩，消息我给，条件是天亮前帮我收回一笔烂账。

老金应允。马不停蹄赶往水产批发市场找姓苟的哥俩要账。

动起手，老金意识到自己慢了，可供发挥的余地已不多，只好拳拳到肉，速战速决。

拿到消息，雷鸣风疾，漏水的屋顶决堤成雨。翠姨的白内障让眼前的一切套上了如梦似幻的外衣。

5

香港，九龙。

四十年前老金在此赢了扬名的一仗，傲然北归，俾睨群雄。

四十年后老金在此与一群混混斗殴，被抓警局，像个傻逼。

保释，饮茶。

老金问，还有什么要求，你提？

姑娘说，杀了赵十三。他身上有命案，是个恶徒，该死。小金心软，下不去手，他对他有救命之恩。

老金问，弑兄，有悖伦常，不妥。

姑娘说，同父异母，不足挂齿。这样的人我知道的有十七个，不知道的更多。你要记住，你的终极目的是打败我父亲，毁掉他的骄傲。打败他，我才会跟你走。小金是因我而死，你来无非是想寻个果，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。但我无所谓，事办不成，我不高兴，我可以随时了结自己。小金说，一日为师，终身为父。我妈说，虎毒不食子，你父亲是个恶魔。小金和我妈之于你我，都是无法割舍的孽。

老金说，我不杀生。

姑娘说，那就诛心。

老金看向身边的翠姨。翠姨燃上烟斗，拍了拍他的肩，说，能怎么样呢，先吃饭吧。

嘬了一口烟，老金安稳了些。

赵十三靠黄赌毒起家，成了人物后涉足地产界，混的不温不火，精神日渐分裂。他救小金是因为看中他的功夫，想将其玩弄，捧其从影。他跟小妹的矛盾起于他吃了她的一条狗，止于他撞破了她妈和他人的爱情。

老赵名声在外，好面子胜过生死，容不下这个。

老金去找赵十三谈。赵十三断指立誓，你不杀我，我消失。我怯了，也倦了，这世界已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世界。

老金不信这个，但实在下不了杀人的狠心，只能放虎归山。

咬人的是枪。挡子弹的是翠姨。

没有遗言，饭只吃了一半，刚上桌的云吞软化成一滩烂泥，沉入碗底，不见天日。

纵然如此，老金依然没有下死手，只废了赵十三的耳鼻喉手足口。

当个悬壶济世的游医，曾是他孩提时的梦。

6

翠姨入土夜，老金洒下两行浊泪，略感悲怆。

就着烧鹅饮酒，有朋自远方来。上过香，旋即出拳。老金躲过，腰有些软，脚下根基不牢，没敢冒险反击，稳稳接了一阵儿，才抓住对方故意给出的漏洞上钩。都使了诈，都看出其中有诈，虚实间不分伯仲，着实过瘾，也凶险万分。

骤然停了，四目相对，狡黠一笑。

老赵说，你徒弟远不如你，甚至不如我徒弟。天赋不足，无以为继。想要的太多，注定一无所获。有缘败给我，是我给你面子，他竟然看不透。且天下人都知我那些闺女没一个善物，他还偏去招惹，更企图管我们家事，实在死不足惜。

老金说，你这个说法我认同，但我不满意。你闺女的说法我不认同，但我满意。所以，事就按她说的办，打败你，带她走。不瞒你说，我来，是因为无聊，不甘萎靡不振入土。我在这里得到过威风，自以为早已放下，临了临了才发现，其实我还在死死惦记。

老赵说，这么说，非打不可。

老金说，老了，懒得听道理，更懒得讲道理。能动手就动手，省心。反正输赢皆逃不过一死。你闺女认同我这个道理，要拜我为师，为我送终。我还没答应，盘算着等赢了你再议。

老赵说，下月初八，我六十，是个见高低的良机，我等你。

老金笑笑，起身送客。回屋时胸口一阵悸动，翻了翻日历，觉得每一天都漫长如一年。

他想起算命瞎子的呓语。

他想起傲然北归的自己。